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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想越有点儿瘆人了,如今城外谣言四起,一片兵荒马乱,全百户也不可能继续探查此事的真相,只得暂且按下不管,叫那探子退下,自己这里忍着心疼,从拿的那笔银钱里拨了两成出来,叫他自己的亲信分头送给这一帮兵丁的家人,道,“你瞧着给,就说他们出去征兵,遇到青渠村的刁民,眼下音信全无,还得再过几个月才能报阵亡,抚恤银子,少说也要明年才能下来,这些钱且先拿去花销——让他们都老实的,否则,别说抚恤银子了,把他们算成逃兵,还要治他们的罪!”
他也知道,亲兵过手总要吞没一些的,不过在全百户这里,只要无人来左护卫闹事,他也就无关痛痒了,眼下该犯愁的是城郊村子抓不到壮丁了,该怎么交差——如今这三千守军,想要把锦官城防守得固若金汤那是不能够的,很多粗活必须要辅兵帮忙,而且,城郊村落也是军饷的一大来源,现在城外村子都在往外跑,今年的秋粮征发注定是不会顺利的,他也得向上汇报,指望上头想辙来解决几个月后的困难。
该向谁汇报呢?全百户有点儿拿不准了:他们左护卫平时非常不起眼,除了出人去做杂役、帮忙跑腿之外,在城中实在无足轻重,权柄几乎于无,顶上的婆婆倒是一大堆,谁都能来管一管,权责非常的模糊。也是锦官城这里是藩王封地,所以特别复杂一些——锦官城实际上分为三个治所,一个是蜀王府,一个是华阳县,还有一个则是庆符府。
这三个治所,各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再往上还有川蜀布政使——这就又是川蜀的特别之处了,在三峡之外,很多时候为了便于管理协调,朝廷会把两个布政使道结合在一起,设立督抚,实际上督抚才是两道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川蜀僻处一隅,占地广阔,倘若再并了另一道,那简直就是裂土封王了,因此川蜀并没有督抚,最高的行政长官是布政使,布政司衙门设在锦官城华阳县治下,这就又是另一套班子了。
锦官城虽大,却有四套班子,这还不算朝廷派来的镇守太监,说起来的话,锦官城内是五龙斗法,比三国志还要多了两方势力。也就造成了不论做什么什么事儿,这五方势力都很难统一,彼此纵横捭阖,时而合在一起对付你,时而又翻脸成仇,和第三方统一来对付他,底下的官员无所适从,逐渐人浮于事,宁可不做,把事权让渡给这五套班子,自己是能躲懒就躲懒,从不想着抢功,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诿过上了。
就这样争吵不休的地方,说来还真让人生气——日子却一向是十分富庶的,百姓安乐,官儿们的日子也好过。细究原因,无非就是锦官城这里得天独厚,尽得都江堰水利,自古以来风调雨顺,少有受灾,膏腴之地连年收成丰足,因此,哪怕官员们任事不做,成天不务正业,民间却依旧欣欣向荣。
久而久之,锦官城这里的官员也十分懈怠,都被养出了懒病,安逸十足的度日,除了都江堰水利是五方都盯得很牢,不许出岔子之外,其余的公务,能糊弄就糊弄,自以为如此太平的日子,可以永远过下去,竟有点儿夜郎自大、坐井观天的性子出来了,哪怕买活军陈兵三峡之外,城里众人慌张,其实也并不真的觉得锦官城会真的被打下来,甚至就连夔门,他们也并不真的觉得会失手,要说理由,也拿不出来,但就是发自内心的如此坚信,而且这样的自信,还不是一人两人,竟是从上到下一以贯之,因此,在战事临头时,大官小官还变着法子捞钱,也可谓是一大奇闻了。
全百户这里,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对于买活军,只知道奢侈仙器,别的事情,压根就不愿多去了解,只要不耽搁他抽烟推马吊喝酒,买活军便是上天入地,又与他何干?也是直到今日,青渠村发生了如此诡异难解的事件,才略略把他从麻木中刺醒了过来,盘算道,“如今天下间奇事迭出,都和买活军脱不了关系。青渠村的怪事,或许就是谢六姐在当地展露了神威,如此一说,她的神力——神域,已经蔓延到锦官城外了?”
“我记得之前谁说过,谢六姐会一门邪术,能抽取各地龙脉,增强自身的运势,如此还要向蜀王禀告为好,这只肥猪一向一毛不拔,吝啬得叫人讨厌,早该被人拿去点天灯了,就那一身肥肉,至少能点个十天十夜也死不了……哼,要不是被延平郡王的下场吓到了,这些年来皇帝对亲藩的态度又逐渐冷淡,这一次我看他也不肯拿钱出来守城的。我去把他吓唬一番,让他派人去青渠村走一走,蜀王必定被吓到要大作法事,抵御谢六姐的邪法,到时候,我再和圆真观的人说好了,二一添作五,我把他们带去蜀王府,香火钱分我一半……”
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想到青渠村可能是一起投毒案,那些死狗系误服死者的呕吐物所致——毒药也是很贵的,想要毒死十几个大男人,一般农家哪有这样的储蓄?再者也不可能哄骗所有人喝下。因此,还是认为或者是村民杀了兵丁,但再一想到双方的武力差距,便不能不往玄异方向去想了,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不禁也有些毛骨悚然,不敢再耽搁下去,忙又把探子叫了回来,自己整顿衣冠,带了探子从左护卫营房出来,上马行过赵公祠、乔公祠,经过前卫、府学,很快转到一条堂皇大道上。
这条路,是锦官城内最气派的所在,虽然是藩王府前道路,但规制却远超藩王,一色的青石砖铺地,便是京城都没有这样的做派,不过,虽然如此气派,平日里却是罕有人声,更不敢有人在此摆摊设市,实际上城南所有街巷都非常安静,小民往往不敢前来涉足,因为此处为蜀王府所在,隔远了都能看到王府那气派高轩的门楼,雕梁画栋极尽华丽,里头进出的人丁也都傲慢异常,哪怕全百户身穿公服,也很难得到他们的青眼,一路过来,众人纷纷白眼以对,更有喝问来意的,简直就如同呵斥奴仆一般。
这样的做派,在藩王封地实在是太常见不过了,数百年下来,众人都习以为常,根本就不会动气。全百户也是如此,一路解释着自己要来禀报青渠村的异动,乃至城外乱象根源,如此方才被领到门房内,丢了一盏冷茶过来,叫他等着,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有人把他领进内府。全百户也不敢多看,只是偷瞄几眼,都觉得此地不似人间,简直宛若仙境一般,便连洒扫婢女,放在外头都是难得的美姬,心中不由得暗羡道,“怪道说天下藩王看蜀地,这头大肥猪真是肥得流油!我从他身上咬一口,也够三世花销了。”
一思及此,贪心更炽,在心底把这一番说话反复思量,自忖已毫无破绽,这才对侍者赔笑着塞钱道,“劳烦带路了!”
那侍者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荷包,一路上冷若冰霜的脸蛋方才化冰雪为春意,绽放出一丝笑意来,低声道,“倒还算上路——你早拿呀!殿下连日来烦心城防,人都轻了几斤,有话好生说,别惊吓着了,又要大笔花钱!”
这是正话反说,提点之意昭然若揭,全百户心领神会,低声道,“谢过公公!倘有所得,必不辜负!”
这才毕恭毕敬地弯下身子,在唱名中猫着腰,一溜烟跑进了王府前院……
第895章蜀王的底牌
“真是岂有此理!京城到底在搞什么!是要再闹出个靖难不成?我看他们就是想削藩!这人都到锦官城门下了,朝廷还一点动静没有,这是把人都当死人吗?!——那个谁,你过来,再把沿岸那些藩王的下落讲一遍,已经好几日了,可有什么新消息?”
“是……是!回殿下的话,已经派人去白帝城迎候了,信使应当很快这一两日内就能返回,只怕是这两日城外太乱,耽搁住了!”
“哼!都是一帮不中用的东西!”
还没进屋,书房内便传来了声音尖细的呵斥,看来,全百户得到的消息不错,果然蜀王这几日心情大坏,已经难以维持藩王应有的体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敏朝各地的藩王,大约也从来都没什么体统可言的,别看朝廷讳莫如深,民间传得可凶了,什么父子聚麀、什么美人皮肉为杯,反正,什么荒淫无道的事情,落在藩王身上都是极其合理的,凡是藩王受封之所,百姓的呻.吟抱怨更已成为一种常态。
然则,由于当年的靖难之役,导致削藩也成为了一件很敏感的事,皇帝还是不怎么愿意过于约束藩王的行为,除了极其警惕他们造反的愿望,随着朝代传承往后,越来越少把他们封在富贵膏腴之地以外,藩王在封地的举动,朝廷也是不太过问的。这也就造成了大多数藩王天怒人怨的名声,让人很担心改朝换代后他们的下场——全百户作为藩王治下的卑微军官,对于买活军那里传递来的诸多消息中,本能地对延平郡王府的下场印象很深刻:延平郡王父子及时逃走了不假,可留下来的宗室可没好下场,杀的杀,苦役的苦役,听说还找了个地位卑微,和下人一般的庶子,装模作样地搞了什么‘改造反省’,发表文章,把延平郡王的几宗罪在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他估摸着,蜀王就算再讨厌买活军,大概也是看过这些报道的……
说起来,蜀王虽然极其厌恶买活军,但倒是没少用他们的东西……听说万州、叙州方向,常常有奢物贩卖过来,现在进了内院一看,才知道背后的大买家原来是蜀王府。全百户虽然低垂着头,但眼神却是灵活,四处乱看,先瞄到了上手四只雕花外扒的红木脚,便知道蜀王坐的大概是买地那里产的‘沙发’,这个东西售价高昂得很,倒也不是他区区一个百户能买得起的,不过吃不起猪肉,守门时还没见过猪跑么?
运货进城时,绑在车厢顶上,倒是叫大家都看了个新鲜,据说坐起来柔软发弹,越是胖子越能体会到支持身子的好处,一抬沙发,便要白银近千两——哪怕蜀地富庶,这也是两三个小户人家所有家产的总和了,但蜀王府书房内就摆了两抬:这还只是书房!蜀王平日里起居并不在此处,光是坐具一项,这里就是多少钱出去了?
锦官城这里,一直有传言,据说初代蜀王精通黄白之术,传授了一卷鸿宝书,可以点铁成金,从前全百户当然是不信的,但进了王府,却也不由得有些含糊起来:倘若没有异术,如何能这般豪富?除了沙发之外,书房一角放的那人高的穿衣镜、大座钟……哪个不是成百上千两的奢物?再一想到左护卫常年来军饷不足,自己靠着喝兵血也不过是勉强温饱,心中也不由得泛酸道,“王府炊金馔玉,半点好处也不肯分润出来,若不是延平郡王前车之鉴,恐怕就是这一次,蜀王最多也就给个几十两银子打发了。”
他这话的确不假,蜀王最怕的就是买活军处死沿路藩王,因此他非常积极地打探这些人的消息:沿江一路往蜀地,藩王有辽、襄、荆、淮、吉、荣,都在买活军的必经之路上,现在按道理,封地已经全部陷落。对于这些藩王的下场,之前消息很乱,莫衷一是,什么传言都有。
有说在买活军还没来之前,就被乱民闯入府中,烧杀抢掠,阖家没有幸免的,也有说事先逃去京城,被买活军放了一马的,更还有很惊悚的消息——说是之前朝廷查抄逆党,查到了藩王头上,因他们私下资助那些京城逆党,有意谋反,因此在买活军还没入城以前,就被锦衣卫直接查抄了,阖家都被锁在王府里,等买活军一入城,立刻就开公审大会,该处死的处死,该送去苦役的就送去苦役,一个也没能幸免!
当然了,这是听起来还比较合乎道理的,还有些神神鬼鬼的传言也是难免,譬如之前就有人传说,吉王依托了潭州城龙脉,和买活军在大江渡口展开了一场旷古绝今的大斗法,最后却是靠了一个小人物,偷运了买活军歹毒的药火入城,炸掉了龙脉鳞片,让龙脉有缺,于是潭州城城防这才被迫,吉王当即也被反噬身死云云。
这些玄乎的传说,全百户是一个都不信的,他相信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买活军的药火是真的好使,锦官城里坐井观天的达官贵人没有感受,但他去过白帝城好几次,滟滪堆的消失,让全百户的印象非常深刻,如果要往玄乎了去说,他觉得买活军对大江龙脉的侵蚀,那也是从他们的疏通航道就开始的,把江河风水都给改变了,还要建什么水坝船闸,把水量都给把控了,这不是把两大龙脉中的一条上了龙头吗?这水坝要是给建起来了,他们不是江河之主,还有谁是呢?
当然了,他不信这是不要紧的,只要蜀王信就好了,全百户不知道蜀王这里接受到的都是什么信息,譬如说他觉得最可怕的锦衣卫抄家说,蜀王有没有听到——倘若听到了,这就等于是在蜀王府和镇守太监府这里下刺,镇守太监府的精兵不过是五百,现在要对上其余人的两千五,感觉也是勉强,倘若城中内斗起来,那就真乱了。因此,全百户虽然认为这个结局好像是最合理的,但也绝不会多提,而是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行了礼,从斗法说开始,叙述自己心中的疑窦,又把青渠村的变故说了出来。
“自从那一日以后,城外便乱起来了,百姓们都和中了邪术一样,四处奔走溃逃,让官兵的行动也越发不能如意……似乎就是龙脉被抽取了真气,显露在外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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