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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尚且藏着这样不为寻常人知晓的角落,那些她从未见识过的绣闼雕甍、丹楹刻桷之下,又被筑下过多少暗巢?
悬在一旁熏衣裳的小香炉渐渐暗了下去,香粉燃尽,留下半炉灰。
秦九叶短暂回过神,上前再点上一炉,转身再望向湖面的时候,整个人不由得一顿。
不知何时,一艘画舫驶入了她的视线之中,离她所在的这艘花船不过数丈远,近到她能透过对面船舷边窗中的烛火看到其中走动的人影。
那是一扇形制有些奇特的窗子,被人精心雕凿成了扇面的形状,没有装上寻常画舫呆板的隔扇窗,而只在贴近窗口的位置拉起一面薄如蝉翼的纱縠。
纱縠在灯火映照之下宛如一张平整的画布,而这画布又被那窗裁成扇面的形状,船内宾客伶人的身影投在其上,仿佛一张活了的扇面画。而画中醉翁游人以窗为景,能见湖光山色、烟波万顷,自己亦成为这画中一笔,可谓两两相映成趣的妙思。
一曲丝竹声方止,鼓点声又起,很快,那扇形边窗上映出一道清晰的人影来,隐约是名持剑而立的少年,脚步轻缓、身形矫健,他踏着鼓点而来,又将那鼓点细细密密揉进手中挥舞的长剑中,利剑破空的声音正好暗合鼓点节拍,又渐急渐嘈、反客为主,以剑鸣引领鼓声,虽只是以剑做舞,却隐隐透出几分鹰击于空、鱼跃龙门的气势来。
不知为何,早前在悬鱼矶远眺那些江湖新秀争夺玉剑时,秦九叶只觉乏味,此刻隔着纱縠见一无名少年舞剑却看得有些入神。不知不觉间,那窗上映出的人影渐乱,船中喧闹的宾客声却渐渐止息。
终于,那少年一曲舞毕、停止了动作,垂首立在原地,好似皮影戏台上突然断了线的影人,等待提线之人的发落。
舞剑的人不动了,宾客席间却有了动静,只见一道影子缓缓站起身来,似是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向那舞剑的少年走去。
他离近了那少年,用有些不满的声音不知说了些什么,下一刻突然暴起,出鞘的长剑好似长蛇口中的毒牙,瞬间贯穿了那少年的身体,而那后者手中明明握着剑,此刻却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任那疯狂的人影将他砍翻在地。
飞溅而出的鲜血落在那扇形边窗上,犹如朵朵红梅在扇面上无声绽放。
秦九叶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望见的这一幕。她的喉咙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令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努力转动眼珠,将视线转向那画舫周遭的湖面。
然而一切都还是先前的样子。红烛灯影没有乱上分毫,铃音鼓乐不曾停歇片刻。
夜还很长,欢愉还未享尽,没有人留意到这花船上发生的一幕,亦或者早有人觉察,却已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一个瞬目的工夫,便能将这一幕彻彻底底抛在了脑后,就像与那些身残的伶人、乐师、船娘擦身而过一样。
秦九叶眨眨眼,仿佛是为了确认此刻这世间是否只她一人看到了那窗上的点点鲜红。
她不知眨了几次眼,那些红色仍在原处。只是没过多久,一队小厮婢女自窗边一闪而过,下一刻,那扇形边窗旁的纱縠已被取下,窗后朦胧的影子们纷纷显出原形来。
那些端坐席间之人衣着是那样讲究得体,神情是那样坦然松弛,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称得上和善愉悦,平日若在街头集市上迎面相遇,兴许还会笑着与之点头问好。没有人能想得到,那其中就藏着一个杀人没有太多缘由、视人命为草芥的凶徒。
亦或者,他们个个都是凶徒。
半遮半掩的屏障落下的一刻,他们的身份会短暂暴露在这晦暗夜色中,然而只需拖走尸体、换上新纱,都无需等到太阳升起,便再无人记得他们的真面目了。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十数婢女小厮已提着木桶与毛刷鱼贯而入,几桶湖水冲刷而下,那些溅落在地面上的血迹顷刻间便淡去了,然而隔着数丈之远,秦九叶却觉得自己仿佛能清晰闻到那艘精美画舫上弥漫的腥冷气味。
主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便要做什么,沦为宴客时的玩物、泄愤时的靶子、代人受过替罪的傀儡……
丁渺的话冷不丁地在脑海中响起,秦九叶蓦地退了半步。
所以他也曾在那样一艘花船上吗?是跟随主人赴宴的随从,还是东家设宴中的一环?
一个人若经历过那样不堪的过往,灵魂究竟会扭曲成何种形状,有生之年又是否能恢复原本的样子呢?
身为医者,尚不能医治百病。作为漂泊尘世、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握的陌上尘埃,又真的能拯救另一个受难者的魂魄吗?
秦九叶将窥视的目光收回,眼前再次闪过那些或瞎或聋或哑的伶人与婢女,肚中混作一团的佳肴美食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令她生出一种恶心眩晕之感。
她连忙掏出腰间新添好的薄荷膏,挖出一团抹在鼻间,那股不适之感这才渐渐消散。
抬手摸了摸木架上的衣衫,秦九叶最后瞥向那艘画舫的方向,那里一切都已恢复如常,清理完毕的小厮与婢女正垂首退下,自船舷两侧的小门而出,沿着船舷向船尾的方向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令她的目光就这么顿住。
那是个轻纱覆面、身形高挑的婢女,离去时的步子却比旁人慢上半拍,乍看之下她的穿着装扮同其他婢女并无分别,可细瞧便能发现,她那双手始终藏于袖中,走动间像是一抹没有声响的影子。
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秦九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婢女的脚步移动着。几乎是下一刻,那走在最后的婢女突然便停住了脚步,随即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猛地转头向她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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