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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做各式各样的梦。最多是稀里糊涂的梦,再是担惊受怕的梦,真正的美梦极少,越长大,就越少。梦是心事的光学投影,有时是欲念成像,有时是恐惧成像,人生的褶皱越多,梦就多番折射,变得愈发复杂。少年拔节于是梦见飞翔,情窦初开便梦见白头偕老,可真正老了,却开始梦见时间倒退、容颜如初,梦见离去的人归来。
梦如人生逐渐回望。
“我没说假话,阿香。我真的梦见他在。他以前也是像阿野,最爱坐在铺头外面,我就梦见他坐在那里,样子还小,十三四岁,我叫他摆桌吃饭,他就跑进来,跑到我面前,我一看,他大了,娶妻生子了,二三十岁了。”
剪头婶坐在院中的水井边上,头垂垂地清理着盆中的一大簇马面鱼,讲话平平的,不似往日气力。她每日煮鱼虾,自己吃不了两筷子,都要留给孙儿大野吃。她独爱吃凉掉的稀饭。
陈香妹在一旁陪她,帮她择洗些芹菜香葱。
“哪有做妈的不梦见自己小孩?”
“以前是有梦见,没这么经常。现在是天天梦,我这脚也是天天不见好。我想啊,要么是他回来了,要么是我也该走了。”
香妹啐一声,“你身体这么好,一点皮肤病,讲到那么远去!人到岁数就容易发梦,我也会,上次我还梦见血,满地的血。”
剪头婶抬起耷拉的眼皮来听她讲。
“我踩着血走,走啊走,看见地上有个婴儿,小小的,刚出生,光溜溜的,死掉了。我把它抱起来一看——”她停顿,心有余悸,“是我阿柔。”
过了这么久,一想起来,她还要直抚胸口。“吓得我当场就醒过来。”
“你这是日有所思……上次掉那个囝仔,阿礼没说什么?”
“他会说什么?他那人。”
死了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就像死了一尾鱼。他只会说,那就等下次。
下次。他还是惦念着下次。这事好像没有尽头。
“他没怨言,也算难得了。”
怨什么?欠他的?香妹没说话。也可能就是欠他的。她想不明白。
“你不说别的,要有个男孩子,将来老了,起码心定一点,凡事有个撑腰的。不像女孩子,还怕给人欺负去了。”
“他要是去欺负别人,怎办?”
“啊呀,我们老实人家,怎会去欺负别人?要是……”剪头婶的眼皮又耷下去了,“那起码,我们自家不吃亏咯。”
她捧起那一尾一尾的马面鱼,最后一遍洗净,用力甩掉手上的水珠,抬起头来,像给自己撑腰,又像在自我说服,抬高音量,更笃定地说:“不吃亏咯!”
*
方泳柔看着面前男孩眼中散射出的诡异光芒,一种污糟的油光,像街角阴沟的脏水在阳光偏斜下精光一闪。她不知道男孩说的是什么电影,对他口中的男子的梦也一知半解,但她女子的本能令她嗅到危险气息。
“我没看过。做题吧。”她将手臂放置在桌上,横在自己与男孩之间。
“还没说定奖励!”他心急地将脸凑近一些。
她心一横,顽强对抗着身体下意识的瑟缩,正襟危坐,直面向他,语气严厉地问:“什么奖励?”
她注意到男孩已长出了喉结,此刻滚动着,连带下颔上的肥肉一起颤抖,像他的舌头在口腔内不断舔舐着。
“奖励……电影里,老师都要脱掉衣服,然后……”他见她脸色青灰,小心翼翼地将伸长的脖子后缩一些,“要不,你也像那样,让我摸一下?”
他的眼神向下,遮遮掩掩地瞟着她的领口处。
她浑身汗毛都竖起,一时身上发冷,像害了风寒,有恶心之感一阵阵上涌,不知是胸腔翻腾,还是身体在发抖,身上冷,脑子热,太阳穴紧紧的,说话时舌头发直:“你说这种话,想这种事,不怕我告诉你妈?”
提到他的母亲,他反而硬气起来,下巴都不自觉地仰起,“我妈才不会信你,你别白费力气。老师,”他忽然整个人贴过来,意图抓住她的手,“你就答应我——”
他咕哝着唾沫的嘴巴还未将字句吐完,泳柔已迅捷如豹般从椅子上跳起,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臂,用力一扭,将他按倒在书桌上——要论气力与敏捷,她在同龄人中向来是佼佼者,对方毕竟只有十一二岁——他吃痛惨叫,她一手扳着他的胳膊,另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使得他拼命踢动双腿也挣脱不得,他涨红了脸,大喊大叫起来:“我*你**,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妈——”
听到这么一番恶语,她更觉心里一点瑟缩都无了,只彻底发了狠,她拽起他的耳朵,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反复磕到桌板上——她的心底从来都是有这股狠劲的,就像她年幼时将方光耀推进河里,她从小聪敏、早通人事,推他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当然想过,他也许会死的——男孩嚎哭起来,不断扭动着,这桌沿是圆弧的,嗑这么几下不至于见血,只怕会脑震荡,她在极度愤怒中醒转,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给家里惹上麻烦,于是她松手,男孩自己踢打着,一下子掀翻了椅子,摔到地上,肥大一团。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对你妈胡说八道,敢给我找什么麻烦,我就告诉你妈,告诉你们学校所有老师同学,你整天都在电脑里看些什么。”她恶声唬他,“你删了也没用,现在有的是技术可以恢复,我们学校有编程兴趣班,我比你清楚。我今天能打你一次,以后就能打你一百次,你妈也说了,我是乡下人,我们乡下多的是流氓混混,我随时可以再找你算账,懂了吗?”他颤抖,脸上糊着鼻涕与眼泪。
方泳柔又狠狠踹了男孩一脚,随后疾步离开,临走前,她飞速揣走了餐桌上放着的那一薄信封。
一出了门,电梯间撞见几个陌生人,她才后怕起来,此地仍是都市迷宫,她孤身在此、举目无亲,只能强撑镇定,最快速度下了楼,走入小区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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