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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碌之余,留意四周,问道:“周围的兵势明显减少,正可趁机离开。先前你们说要拉钟大人一起溜走,找到他了没有?”信照摇了摇头,瞥有乐一眼,苦涩的说道:“为此屡番陷身蹈入千军万马,我们尽力了。他不肯跟来,有什么办法?”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叹道:“钟大人有他自己的想法,或许早就抱了必死的觉悟。他虽然爱陷害别人,心中却是看重朋友的。不肯跟你们一起走,可能是不想连累大家。入蜀之后,他始终不愿让向雄跟随,应该也有这样的考虑……”
有乐抹泪道:“我不是来看他惨死的。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宗麟敲击腕炮,恼哼道:“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不该死的人惨死、该死之人却又没死,能有什么好办法?我说过这是命,任凭折腾再多,越来越觉无能为力……”
“时势如此,”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兴嗟,“我亦感无力。钟会与姜维最后奋力一搏,又能搏来什么?我父亲忠心曹魏宗室一辈子,落得个被司马家族发配而殁的下场。他们抄没我家,后来司马昭声称开恩,将抄家缴收的一些祖物并作其妹的嫁妆赐还于我,还要我感谢他。我能说什么,只有忍气吞声,低头做他家的人。或许更像狗,有些人却不愿意这样委屈地活着。司马昭自加九锡晋位在即,钟会决意要做魏国最后的烈士。那些骂他的人没有一个真能做得到……”
有乐哽泣道:“我自问也做不到。其实他就是个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先前他挨砍之时,我似乎听到他像个被欺负的小孩子那样带着哭腔忍不住喊疼……”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闻言落泪道:“我和向雄都是被欺侮惯了的人,自知那种滋味不好受。钟大人本来不必这样受苦,他是魏国司徒,身为朝廷三公之一,封邑万户为侯。司马昭向来器重他,根本不愿相信其有反抗之心。邵悌屡番进言称钟会欲逆,结果司马昭反而把邵悌给撵走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听到孙八郎唉声叹气的话语从旁边的巷子传来,转头望见他牵着瘦马,高次骑在马上耍剑伸缩无定,孙八郎在剑下喟然道,“事已至此,能有什么法子?司马昭后来是不是哭了,从此大病不起,晋位称王亦不能挽回他由而流逝的生命在一天天随风消逸,熬不过次年亦撒手尘世……”
“钟会与司马师、司马昭两兄弟早就交好,算得是从小一起玩着长大的。”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揩泪道,“其实司马家两兄弟比他大不了几岁。听说他当年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就跟在司马师后面,连路也走不稳,上下阶堂之际常摔,引起司马兄弟相顾大笑。他很小的时候就聪慧有才,获得司马师欣赏。司马师昂首阔步走在前面,钟会小小年岁跑随后边经常跟不上其步伐,然而别人禀陈司马师的呈文,先须要经由钟会修辞字句,才能使司马师看得进去。连虞松这般人物亦不例外,司马师不满意虞松所作的表,虞松苦思冥想也不知道怎么更改。钟会只在表文上改动了五个字,司马师看后极为赞赏,是为五字客的典故。”
宗麟摆弄腕炮之时,我在旁边给他敷伤,留意到他悄以破袖揩目,随即感叹道:“钟会至少有一半的趣闻逸事是因司马师派他去办事引起,给后世留下不少典故。他爱玩权术,肯定离不开自小在司马家两兄弟身边历练、从而耳濡目染的缘故。便因司马家两兄弟欣赏有加,钟会未满二十岁便已在朝廷受重用。有些方面他很像我小时候,不过他做官没我早。我未满四岁便已当官,被幕府任命为筑前守护,从此独当一面,引起我父亲及其后妻嫉妒。他总想拿走我的权位,密谋之时被家臣们当场干掉,史称‘二阶崩之变’……”
“所谓近墨者黑,但他没黑透。”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抬袖拭泪道,“司马昭想不到的是,钟会不只自幼受他们熏陶,另外还因夏侯玄、稽康这些浊世清流的存在,使钟会亦自向往,不知不觉受到影响。尤其荟萃清流最多的太学,后苑那些名士讲学的园林,更是钟会常去流连忘返的地方。其实司马师生前便有察觉,认为太学里一些人有害,不让钟会再去求学,从此留在他府内专心学着做官。然而钟会内心里一直隐藏着另外一个天地……”
有乐哽泣道:“那样的天地,我似乎见过。里面有夏侯玄、稽康、老住持、还有向雄他们……”我们由而回想竹林里那个破陋的小祠院,屋里铺着竹席,摆满了书卷,鹊影绕梁,香烟不灭。
“此后魏晋及至历代史籍里,钟会皆被写成‘瘟神’一样的存在。”孙八郎又拉来一匹马,立在巷口转觑那手缠绫布的秃头汉子伏在鞍上泣不成声,他亦垂涕道,“成都这场祸乱,明明是别人引起,却被称为‘钟会之乱’,他的名声坏透了。然而他没看错,司马昭父子不出一年就篡魏称帝,当初骂他是乱臣贼子的人,后来全都成为名符其实的乱臣贼子。正如后世诗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汉室沦亡之后,晋朝声称继承了汉祀烟火,世人皆知司马家族那是篡国。”信孝闻茄说道,“并没真正把他们当一回事,所以很快又天下大乱。父亲身边的老人说,先辈从那时候起陆续离开了故国,我们祖先亦随公孙家族残余之人迁往扶桑,远避司马氏的迫害。他们背井离乡,从未忘记故土。即便日后渐行渐远,故园的那缕残余的气息依然不时在梦中萦回。”
众人唏嘘之间,长利憨问:“先前师篡在城楼上高声叫嚷的那番话是不是钟会之语呀?”
“不是吧?”肿脖文士摇头说道,“似乎没听钟会这样讲过。我只知他要追求的世道充满孩子气的欢乐,那样的理想年代有儒有道、有神有佛,礼玄并存,而不极端。他受夏侯玄、稽康这班清流的影响很深,此类理想便连司马懿亦认为‘皆大善’,但难以施行。或许老于世故的司马懿早就洞悉了人心的黑暗……”
“司马懿与心存浪漫理想的曹操不一样,”宗麟仰着脸出了一会儿神,叹道。“或许钟会亦有曹操那样的理想,然而司马懿父子看到更多的却是现实的黑暗。甚至看得更深……”
“司马昭经常凝视一口古井。”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回想着说道,“据说那是魏国最深的井,其父司马懿早年亦曾在井边久视。还问司马昭,你看到了什么?曹操当初也这样问过,司马懿答曰深不可测。曹操笑谓,那是人心……”
“人心没有你们以为的那样玄乎,”烟雾中传来一声冷笑,有人缓骑而至,说道。“你看看那些满街奔跑的人。有的人急于去抢劫,那是趋利;有的人忙于逃难,那是避害。战争就是这样,无论前线打成什么样,后方都很容易活在自己的臆想里,尤其是战斗还没蔓延到己方领土上的时候——每一天都是胜利,死去的是谁的骨肉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当战火烧到身边,感觉又不一样了。蜀人咎由自取,钟会自招其祸。我想知道你们此刻又是怎样的心情?”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拉围巾遮掩道:“胡烈率部围过来了,咱们快溜为妙。”信照不安道:“先前我砍坏了这根东西,马车拴不牢靠了。只怕大家坐着拉不了多远,不如下来往小巷里跑掉?”
青头小子蹦过来问:“你们在这儿聊完了吗?以为我的兵跑光啦,全都急着去抢劫,你们就不慌不忙是吧?”长利憨望道:“哪儿的话?我们在等信照修车,顺便看你敢不敢过来……”青头小子伸刀拍他脑袋,瞪眼问道:“过来又怎么样?我爹带了好多兵马正往这边赶近,你们要死了!谁先下车挨我一刀?不如就你吧,瞅你模样老实,先给我砍一下看哭不哭闹……”
我听到师纂在后边嚷道:“邓艾无辜吗?我们冤枉了他么?抢在钟会前边率先进入成都之后,他为何修筑这些内城墙?蜀主刘禅不战而献城,亲自抬棺出降,外城墙毫发无损,邓艾为什么急着修建内城墙?心里没鬼就不会这样,他要打仗,跟谁打?我密禀司马相国,来函让他拆掉,他为什么不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以巾掩面,摇头叹道:“钟会只知跟邓艾斗法,二虎相争,斗来斗去,结果两败俱伤。”
青头小子伸刀拍脑瓜,吆喝道:“下来!一个个皆不肯下车是吧?”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啧然道:“你别拍我头,以为文人好欺侮吗?信不信我下来掐死你?回去我给司马昭的老妹吹枕边风,让她跟其兄说你父子心怀不轨,贬你们全家去戍边,跟那些鲜卑人一起屯田……”青头小子愤欲戳之,阴沉着脸的束发将领率众经过,从马鞍上探手揪开他,皱眉说道:“鹞鸱儿,你别招惹司马相国的妹夫。你家那点底子斗不过他,谁不知道由于青梅竹马的钟会拒婚,司马相国的老妹脾气变怪,一直嫁不出去,常年在家闹个不休,司马相国为之头疼很久,幸亏老杜肯接盘。就算杜预心向钟会,那也是司马家他们自己的事情,不关你的事儿。别忘了你伯父胡奋也着意跟他交好,不会护着你。”
宗麟抬着袖炮又发不响,恼哼道:“庞会,你灭关公满门,帐还没跟你算清呢。”阴沉着脸的束发将领拽开青头小子,在鞍上嘿然道:“承蒙提醒,先前一直忙,差点儿忘了顾上这茬儿旧帐未算,我这就去灭他满门。”宗麟愕道:“啊?”有乐拿扇打之,含泪道:“都怪你提醒了他!要不然他差不多都忘了这茬儿旧事……”
眼见束发将领自顾率部驱骑离去,青头小子愤跳道:“庞会将军,你为何不帮我的忙?”
<divclass='gad2'> “各顾各罢!”阴沉着脸的束发将领转觑道,“正好趁着群龙无首,各忙各的事情。姑且看在老杜的面上,你车上那些闲杂人等,我不跟他们计较。反正我与那风骚老头本领相当,打来打去,谁也干不掉谁。既然是老杜的朋友,那就算了。鹞鸱儿,你们最好也别招惹这一车人。看你年岁尚小,教你个做官的门道,花花轿子人抬人,得过且过。所谓出仕,就是为自己家族找出路。大家都是出来谋生路的,凡事不可玩得太尽。钟会要害大家没生路,所以我们诸将一起跟他拼命。老杜只是走他自己的路,无非要带他那车朋友离开这是非之地,并没挡死大家的道。先前卫伯玉也跟众将说过了,钟会自己作的抉择,不关老杜的事情。你别再跟老杜过不去,不然我赌你这辈子的路一定混不好。怎样折腾也出不了头,反而迟早要玩掉自己脑袋!”
说完,不再搭理青头小子,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微一颔首致意,便要率众离去,宗麟忍不住又抬袖炮,微哼道:“看你很会说话打官腔,为何不肯放过关公全家?”
“那是因为,”束发将领阴沉着脸说道,“关羽他自己把事情先做绝了。先父庞德将军被他杀害后,我们家处境很艰难。他可以不必要杀的,为何不学张飞?严颜要做断头将军,可张飞反而不让他死,以礼相待,留下他成为佳话。关羽这个人太负气,他不是你们想象那样。况且我也没打算当真灭他满门,就是去砸他家。他那些子孙已经完了,随蜀太子一起皆遭乱兵诛戮,男男女女死得很难看,但未必就一定跟我有关。我的部下也干了很多操蛋事,难道你的手下就没干过?我看你的面相也是狠人,故作风骚的姿态亦掩不住那份煞气。大家都不要说大家,谁皆有血债在手。”
我在旁包扎敷伤之时,抬眸瞥见宗麟似自怔忖。束发将领阴沉着脸率部离开,策骑扬尘而远。青头小子在后边愤跳道:“兵就是兵、匪就是匪,玩兵兵贼贼有意思吗?打家劫舍算什么出息?一个个都急着去捞钱,指望不上你们这班家伙肯帮忙。幸好我爹率部赶来了,我要把钟会的尸体扒光,挂在城楼上给大家看清楚,乱臣贼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国家对你们好,你们却不懂事,犯上作乱有什么光彩收场?他生前风光,我偏不让他死后体面……”
有乐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含泪发指:“你这辈小脚色,怎配糟害钟会此样人物?你直到死也不过是个几乎名不见经传的小混混儿,在历史上没留下多少事迹,连正经当过什么职务都没有人屑于记载。后世史家不论认不认同钟会的做法,却皆认同钟会乃是三国时期魏国军事家、书法家。你算什么,也配这样对待他?你们这些在此作乱的家伙,有几个得到光彩的收场?胡烈迫害边民而遭鲜卑人扒皮,你最终也要被‘成都王’司马颖剥皮给成都人看,因为成都人太恨你了。你在成都杀人最多,司马颖要让成都人拥护他,就必须拿你给成都人解气。庞会、田续成为历代史家不屑记述更多的货色,死了都没人提及。公道自在人心,真做对了就不会是这样。后人为什么要对你们这班家伙不屑一顾?因为你们实在不值一哂!”
“诅咒我?”青头小子转身愤斥道,“我不仅让钟会下场难看,还要拉你们一起,扒光游街怎么样?要不然就像那些人……”
随着他伸刀所指的方向,我投眸遥见一群伤残的蜀吏和魏吏被乱兵驱集到城墙边,楼上浇洒烈酒淋湿其躯。乱兵纷以矛搠,迫使他们退拢在尸堆上。有人投抛火把,并以火矢纷射,那边人群麋集最密处燃起大火,哀声传来,我不忍再看,移眸别处,但听火光烟烬中飘出悲歌:“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煮豆然豆萁,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有人大叫:“住手!不许碰钟大人遗体,拿开你们的脏手……”我噙泪转望,只见一个包缠染血绫布的伤兵不顾头发凌乱,从“胡”字旗下踉跄奔出,穿过刀丛,跌撞扑向死尸狼籍之处,哭着推开几个俯欲剥衣褪甲的乱兵,拔出短剑,忿挥驱赶靠近之卒,青头小子恼觑道:“那不是丘建吗?你怎么还没死?你原属我父亲部下,却去跟了钟会,这逆贼死都死了,难道你还想维护他不成?”
青头小子边骂边拿刀去砍,旁边有个兵将劝阻道:“你不要杀他!要不是丘建早先提醒大伙儿当心姜维唆使钟会诛尽魏营兵将的奸计,咱们怎能有命抢得先机,能走到这一步全靠他……”青头小子挥刀乱劈,砍那兵将慌退不迭。又作势追出几步,赶开几个欲劝之人,随即返身转劈,砍落丘建所持短剑,踢一脚说道:“不想死就让开,我要亲自扒钟会之皮!”
丘建颤抬血淋淋的伤手,犹去护住旁边的尸体,执著不退,说道:“自古刑不上大夫,他是朝廷三公之一。你们已经太过份了,恕我不能让你这样做……”没等语毕便挨砍而倒,痛爬在地,仍要阻拦。青头小子暴跳踢打,见犹不退,又砍几刀。丘建嘶声叫道:“我是钟大人帐下督,谁若擅行不法,先须从我尸体踩过。先前我帮你们,是因怀疑钟大人受蜀将挑拨,欲行不法之事。你们也一样,别以为没有主将,谁就可以乱来。叫你爹亲自跟我说,你没资格在我面前蹦跳!”
青头小子给他一刀,砍翻在地。有乐见状再忍不住,忿然道:“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想杀人,就只想杀那小子。谁肯帮我?”小珠子在信雄手心细声细气的嘀咕道:“就算他只是个小脚色,你也不能杀。历史不是想改就改的,乱来的后果只怕更糟……”
“我可以帮你,”宗麟低哼道,“引他再多走几步,到前边巷口去让诸葛靓做掉那小贼。”
小珠子又嘀咕道:“那样干的话,你们也走不掉。他爹率部围近,正在附近剿杀残敌。你若弄死其子,胡烈怎能放过大家?”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似有主意,悄言道:“让我先绊住胡烈和师纂,你们趁机捉那胡家小子为质,使其父投鼠忌器,我们才好走脱。”宗麟点头称然:“先别让他死,挟其离开这里再说。”
有乐见那青头小子踢开丘建犹欲阻碍的身躯,又要转去伸刀戮尸,不禁忿斥道:“混蛋!欺辱死人算什么,有种过来跟我单挑!”青头小子怒至,愤挥一刀,拍打长利脑袋,吆喝道:“嗨呀,要单挑是吗?下车!”长利捂头憨问:“又不是我叫阵,你干嘛拍我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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