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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方欲再往下谈别后事,忽然听得舟子呼道:「前头留留神,有一只大船来了,我们让开点罢!」又一人道:「不打紧,我们慢慢的靠左岸走,好在是虎丘快要到了,他们船虽大,不见得就会撞到我们呀!」话言未了,早看见一只楼船,打着细十番,吹着箫管,唱着小调,船上一窝蜂坐了十几个红红绿绿的歌妓,都簇拥着一位男不折男,女不折女的这么一个怪物,在那里厮混。我再留神一看,头上卷着刘海发,戴着外国帽,身上裹了一件大红猩猩血丶镶三道顾绣花边丶白狐天马出风的一口锺雪衣,里面穿的是甚么颜色衣裳,却看不清楚,斜靠在船舱烟炕上抽鸦片烟。下面是鞋是靴,被船栏杆遮蔽了,只见有两只天然足,元色丝袜,跷得无高不高的,搁在一个小丫鬟的肩头上,还嫌他站立不稳,不住的拿脚去在他项脖边蹂躏。另外又有两名年纪在十七八岁的小男家人,立在那炕边伺候着装水烟,滚鸦片烟泡子。当有一名歌妓轻敲檀板,巧转珠喉,唱道:「人儿我的天,人儿我的天,侬这里登档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青山有限三春暮,红豆无言一线牵,看迢迢万里关河月,习习千条柳絮风。」那人唱到此处,又把嗓子提高了一调,唱道:「都收入愁人眼底,孤客樽前,怎么不叫人热泪洒涟涟?」唱完了,那炕上的怪物便竖着左手大姆指喊了一声:「好!真好!」旁边有几个姊妹们也赞道:「再菊唱两声改良格新曲子,到交关好笃,怪弗得俚屋里总归有瘟生吃酒碰和格!」又一个道:「勒浪苏州场化,倒是吃台把酒还呒舍,弗问俚是个舍格客人,只要一到子台面上,呒不两块头坐底洋钿,就弗敢坐,难末一般滑头大少爷弗敢来哉!所以荟芳里格王媛媛丶太原里格周兰芬,搭子清和坊格花宝宝三家头,每日夜里,总归打发两个阿姐,一个叫舍老二,一个叫舍老三,到外面去瞎三话四,拉子客人来吃酒格。」
我正在那里看得出神,忽然船窗沿窗轻轻挨过,不提防,被那怪物一搭福橘渣子从窗口抛将过来,刚巧打在我左眼帘上,特地吓了一跳。柔斋笑道:「太太今天唱打樱桃了,要莫就大大方方的过来,陪我们谈谈天,做甚么总归这样龌龌龊龊的吊膀子呀?」那边船上人也嚷道:「舍人吊俚格膀子,覅搁着鸭矢臭戤戤俚。……」柔斋没等他骂完,便高声喊道:「祝如椿,祝如椿,不记申江明月夜,马车同坐笑谈心,软语说更深。难不成一到苏州来,就当真的板着面孔做太太了么?」
我问道:「他是哪家太太?」柔斋用手一指道:「那边船上挂的两只灯笼,你看去!」我再回过头一瞧,只见那只楼船,已将两面遮帘放下,船上鸦雀无声,舟子打着双桨,慢慢的橕将开去,顷刻荡漾中流,相离已远。我才看见那船头上,一边挂了一面号新轿灯。灯上字足有八寸宽五寸长一个,一面是「前湖南岳常沣兵备道」,一面是「江苏即补分府」。那一边是甚么字,却在反面看不见。我笑问道:「原来这个怪物是你认识的熟人,怎么被你参了两句野狐禅,他就静悄悄的走了,这是舍格原故呢?大约看上去,格格当中,总有一个是俚格姘头勒海哉!」柔斋笑道:「你快替我不要说这二苏白了,再要说下去,我的小肚子可要笑疼了。至于这件事,等我们游过虎丘回来,慢慢的告给你,到很可以够做一回书的呢!」说着,已是船到山脚下。
两人走上去没有多远,就是迎面一方千人石,石上题咏甚多,足有三尺余厚,七八丈围圆。我因天色向晚,也无心再去看那石上的诗句,仅仅从身旁摸出一把小洋刀来,拣石上空处,画了「某年月日,八宝渔洋旧主王小雅,偕友穆柔斋至此一游」一行半真半草的字,便从千人石面前过去。寺里寺外,游玩一番,却也没得甚么随喜处。只有两座荒冢,一座是吴王阖闾的坟墓,当日陪葬宫人数千名,珠宝古玩数十万,因金银气太重,葬三日化为白虎,蹲据其上,故名虎丘。这是载在史册,人人都知道的。还有那唐时妓真娘也名附葬于虎丘寺之侧。一时游虎丘者,类喜舍吴王而奠真娘,所以就有一般好议论的人,做了几句怀古。那起首两句,我已经忘记了,末两句我尚可约略记得,就像是:不吊英雄儿女,真娘墓上独题诗。
后来又有人说是:何事世人都好色?
真娘墓上独题诗。
或者是我一时忘记了,信手拈来,也未可必。当下我们两人闲眺了一番,只见一片白草黄沙,僧归远渡。加以夕阳坠地,回光作惨碧色,几疑磷火照人,益增惆怅。因约柔斋趁早回船,于路叫船家将预先留下的那樽三白酒丶几品果菜取出来,两人浅斟低酌,对着那四野黄昏,一弯新月,开怀畅饮;一面听船家唱着山歌,摇着软橹,欸乃而回。我忽然又想起那男装妇人来,因问柔斋,到底是个甚么人?只见他笑容可掬的说出几句话来,正是:才从鹦鹉洲边过,又向吴王墓上回。
要知柔斋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
第二十九回
柔斋道:「这个人说起来,五六年前头他就在上海当书寓先生了。彼时年岁又轻,风头又足,再加有一种逐臭之夫去奉承他:说他眼界儿比别人高,身价儿比别人重,心术儿比别人好。殊不知那些瘟生,连一句都没有说得着,全个儿是些门外汉的话。就是有两个阔老官在他身上走。你想,一个人到做了阔老,那心计儿自然是十个之中有九个是粗的了。所以也就人云亦云,猪八戒吃人参果子,食而不知其味。及至去年他在上海同春坊重张艳帜,就同我碰巧是洛阳女儿对门居,听见人说,从前曾经跟过一个甚么咸允升咸老六的,如今是又从咸老六家里重行出来做本家,我就千不合万不舍,不合想去他这一只老虎头上拍苍蝇,同他吊膀子。由在金谷春代过一次局,以后就天天吃大菜,跑马四,看髦儿戏,是可以花钱的事,无一不做到。而且他还喜欢跑个夜马车,专门在张家花园青草地上,席地幕天过夜。一直要挨到第二日大清早,租界工各局里的垃圾车上了街,他才肯转来。等到晚上仍是这种样。不然,就伙了堂子里相帮打杂的,一窝儿坐下来接龙庄丶摊牌九,再没得个好好的让你过一夜的。我起先也是疑惑他身价重,眼界高,差不多的客人他瞧不起。后来我小钱花的也不少了,碰和吃酒,日日当饭吃,他还是那副不生不熟的样子。问问他,总以慢慢瞧三个字回复我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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