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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面说,吴老八一面轻声用土话对陆大红解释:南方这里凡是沿江沿河,只要是吃这一口漕运饭的,几乎都是教内弟兄,他们信的是罗祖教,不管心里怎么想,反正在宗教活动上,一样讲究‘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和白莲教互为表里,很多时候其实完全是一回事。因此和盐贩的交往也很频密,彼此各取所需。
罗教弟兄做的都是重活,吃得咸口,用盐量很大,盐帮给他们卖盐要比别处便宜得多,而罗教因为成天在江河岸边跑,也可为盐贩彼此掩护夹带运盐,打探江面消息,这么说来,其实从盐贩往罗教这里的卖盐量,便可看出信江航运业的兴衰,从而推测出整个南方的商业贸易景气如何。
也因为这份同属教内的香火情在,楚香主自己虽然身家颇丰,但对这些苦哈哈的老弟兄们是相当同情的,据他所说,虽然江西道这里总的日子还算好过,但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纤夫的数量逐年折损,如果不是罗教坛主极力周旋接济,只怕也要起来作乱了,“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处处都是一团糟。”
尽管他自己的生意是旱涝保收,只有赚多赚少的问题,说到这里,楚香主也不由得叹起气来,扳着手指给刘老大算,“一艘商船下来,倘若没有挂着官旗,至少要过十七八道的水卡,他们自己赚头也少,给纤夫的钱便时常拖欠,纤夫没有饭吃,若是教内不能给他们赊米,去外头借,欠的就都是打断了脊背也还不起的印子钱,印子钱背地里是谁在放?还不是县里的大户人家?都是县里的六房胥吏?这些胥吏只知道敛财,兄弟们闹起来怎样办,丝毫不去想!”
“若是从前,还有县令居中调停,可如今这狗官,万千年才考上进士,竟是读老了书的呆子!来了便只知道读书,其余所有任事不管!一切交给他那个钱粮师爷,师爷只管催科,衙门上千的胥吏,每年八九个月便只做催科一件事,衙门里空荡荡的,全都下乡去催科——催科油水足呀!催催催,催死了一般的催,他不催,他无钱去打点上官,他催得了,升走了,留下便是这样的烂摊子,纤夫闹起来了怎么办?他不想,佃户闹起来了怎么办,他不想,反正他三年考任将满,他要升了!”
说到这里,丰饶县众兄弟都附和起来,“日子实在是不好过了!”
“百行百业、千家千户,我们走街串巷、翻山越岭,看着都只是一句话:难、难、难!惨、惨、惨!”
甚至有人借着酒意嚷,“还不如投了六姐,请六姐赐下仙种,大家一起长寿发财!”
丰饶县的日子一定不丰饶,这一点是容易看出来的,但陆大红也没想到煽动作乱会这么简单,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竟已有了起反作乱,拥戴买活军的苗头。——他们甚至连谢六姐的面都还没有见过那!这便已开始憧憬投靠了六姐之后,真空家乡长寿无边的好日子了。
这么容易作乱,要么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苦,要么是因为对本地政权已经近乎完全绝望,虽然现在还能苟且,但对将来已十分恐惧,所以极力想要向一种新的可能靠拢。陆大红参与过买活军谋划云县和临城县的会议,拿下云县时她还很小,才十二岁,并不能发言,只是旁听,谢双瑶的这些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接触‘外头’越多,便越能感到这些见识中蕴含的道理。眼下看来,大敏朝在江西道,至少在丰饶县的统治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当地社会完全依照惯性运转,但很快也将随着基层人口普遍的财务崩溃而跟着陷入崩溃之中。
临城县和许县,此前便处于丰饶县的将来,也就是敏朝统治近乎完全崩溃的状态之中,买活军接管这两座县城是非常容易的,就是此刻的丰饶县,靠着陆大红和猴子两个买活军,带着一队私盐贩子将城关拿下也并非不可能,甚至就连刘老大在这样狂热的气氛中都逐渐流露出了对造反的向往,这倒也很自然:他一直想要融入买活军中,而又有什么比丰饶县这个见面礼来得更厚实呢?拿下了丰饶县之后,别说买活军接纳不接纳他了,而是该考虑以什么官位来犒劳他了吧!
陆大红和猴子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思,他们没有太多的思考和衡量——这件事还不必动用他们随机应变的能力,因为在出发以前,个人的申论中早就谈到了类似的情况,以及应对的方法。买活军喜欢在事前做出充足的预案,很多危险可能并不会遇到,但遇到的这些也都包涵在预案里。
陆大红起身压了压气氛,笑着说道,“诸位,喝多了,喝多了!快醒醒酒——六姐倘若知道兄弟们都这样有心报效,一定也会极为欣慰,但有些话还是说得早了些!这里人多口杂,若泄露了出去,那就不好了。”
这里在座也有几十人了,也不是个个都想造反,但听陆大红这样一说,反倒都叫嚷起来,极力要证明自己的兄弟义气绝对过硬,只要六姐有话,当夜就能把县城拿下,若是六姐暂不欲丰饶县,他们也一定能保守秘密,等待着共举大业的时机。
几句话,一个名头,一面大旗,一桌酒,任何实质性的好处还没开始谈,恍惚间陆大红俨然便能做丰饶县这座香坛的半个主了,所谓的传檄而定也莫过于此了吧?这进展不能说是不顺,陆大红却不敢有丝毫得意,话赶话说到这里,她知道楚香主心里在狂热之余一定也有些警惕,有权力的人总是对分享很敏感。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没有完全整编盐贩也是为此,如果让外地的兄弟们看到,刘老大融入买活军后完全失去了对盐队的管辖,那他们一定不会愿意接纳买活军的同化。
“丰饶县这里的事,自然还是要六姑和楚香主商量着办。”她清晰明确地表态,又给楚香主敬了一杯酒,这才说道,“至于说共襄大业,这实在不急于一时,从许县到丰饶县,隔了一座虎山,这里若是举起义旗,江西道发兵来缴时,我们买活军要支援丰饶县很是不易,至少要等从我们这里往衢江码头的路修好了再说。”
众人此时也逐渐冷静下来,听陆大红分析山川地理,都深觉有理,看待陆大红的眼光越发敬佩——这些很普通的话,在这时代已是极宝贵的见识,由女子口中说出,更加让人刮目相看。而且由于陆大红是无生老母身边的侍奉人,仿佛已脱离了平常女子的范畴,使得他们无形间从‘大老爷们听女人议论’的违和感中解脱出来,反而生出了额外的钦佩。
“说得极是!”楚香主喝道,又起身带领众人向东边遥拜,“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我楚某人的命从今日起便是六姐的了!只等六姐布施天下,带领我等超脱苦难、登临真空家乡!”
不管是丰饶县还是许县,众弟兄都虔诚应和、狂热无比,陆大红心想: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信了几分,反正戏是做足了。
面上却自然是大为感动,连连喝彩,她早预料到楚香主有投靠之意,这一出戏是演给底下人看的,但也非演不可,大概就是六姐所说的‘仪式感’,演完了以后彼此的确更为亲密信任,刚见面不久,彼此就少了猜忌。一顿酒喝完了,楚香主又邀请陆大红、吴老八、刘老大、猴子,和他们这里几个心腹弟兄一起,到内书房用夜点心,商议大事。
只要是山区,口味大致都是相似的,多数偏咸,也会用茱萸、山葵这些辣口的植物调味,这是由于山区多湿气,要祛湿生热的缘故,丰饶县这里的口味比许县要更咸一些,因为这里有江,卖力气的纤夫多,舍得用盐也是地方上较富裕的表现。今晚这酒席在本地来说是很体面的,油盐都很足,一共八个实在的盆菜,有鱼有肉,便实在是很丰盛了。
但大桌菜味道不过如此,和买活军地盘比实在不算精细,倒是夜点做得更精致:醒酒汤、粉蒸肉、家乡豆腐、三杯鸡、炒米粉,菜都是豉香风味,米粉亦格外鲜甜,用了包菜心去炒。包菜是一种新传入大敏朝的蔬菜,在江西道的种植反而比福建道广泛,陆大红还是第一次在六姐的餐桌外吃到它,六姐那里也有包菜种子,但推广的力度不算大,因为要推广的东西太多了,包菜暂时还排不上。
几个老大在席上光顾着喝酒,菜都吃得不多,各自用了醒酒汤,精神逐渐清明,此时举筷各自相让,又称赞厨子口味好,也不完全是出于客套,丰饶县的人喜欢吃豆豉,因为豆豉能带来和海带泡水近似的鲜香味。三杯鸡也是在福建道难得吃到的风味,这道菜是江西道这里刚作兴出的新菜。
炒米粉很快被吃完了,只留下盘底的油汤,三杯鸡也只剩了一个底,众人这时候才慢慢谈些利益上的事,楚香主知道许县已经被买活军拿下,而且他和刘老大一样,现在也都是六姐手下的坛主了,他便希望去拿货时能拿到刘老大一样的‘出厂价’,这是楚香主最核心的利益诉求,他愿意付出的价格刚才席间也有表现,自然便是在政治上的亲善和拥护。
这才是一个老盐枭该有的沉稳和唯利是图,随便被几句话就鼓动起来要吞并丰饶县——或许楚香主也不是没有这样的野心,但那也决计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所谓的效忠只是为了将来向买活军求输血而已,既然陆大红没有中套,他便立刻开始务实起来,开始考量第二套方案。
不要小看政治拥护,这个姿态能提供的便利是极大的,有了楚香主的照拂,买活军的情报员便可在丰饶县通行无阻,再往外蔓延。陆大红对拿货价打折的要求一口答应,“都是自己人了,自然要给兄弟们多些赚头,不过这食盐上的事,我也不懂,到底折扣多少,还是要等楚香主和我到了许县再商量,我们的盐场在云县那里,运来许县也是要本钱的,和刘香主此前去临城县拿货的价不一定完全一样。”
肯打折就好,楚香主喜上眉梢时,陆大红也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她想学丰饶县本地的土话,也希望楚香主能在丰饶县推广简化字、拼音、算学、官话,并且介绍聪明能干、忠实可靠的本地男丁去许县、临城县做工。而且,买活军可以收留本地没有人家愿意养活的女婴、女童,也愿向夫家买下那些无处可去的寡妇,都用粮食结账,童叟无欺。希望盐队能从中介绍、转运,如果女童的父母舍不得,买活军也愿收留一家人。
这就是希望盐队能兼任牙人了,但陆大红没提牙钱,只是暗示这可以和私盐的进货价挂钩,楚香主不是没读懂潜台词,但仍很困惑,“若是要人做活,长大成丁后为六姐卖命,不是男娃更好吗?”
吴老八此时便适时发挥作用,谈起了六姐的布局——这些女娃将来都是买活军治下那些活死人的妻子,六姐志在长远,是要解决娶亲难问题,为治下的男儿养育女娘。楚香主这才释然,不免又露出慎重之色,再次冲远方拱手鞠躬,赞叹六姐的高义。至于说把女童转运到买活军治下,会不会让本地的男子娶亲变得困难,这个似乎不是楚香主该考虑的问题,再说如今的世道,那些女童倘若没有买活军收留,也很难活到成年,根本就不用考虑在本地结亲的事情。
“六姐既然如此高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一口答应,也显示着自己的豪气,慨然道,“这几件事便包在我身上了!六姐要的大人也好,小孩也罢,明日起便可搭船往东边去,这一路的船钱都算在我们香坛上头!”
陆大红怎么可能让楚香主出钱,这船钱如果买活军不出,丰饶县盐贩的积极性一定不高。她也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一股势力身上,她问了下楚香主,楚香主的想法果然和她想得一样简单——这年代,什么都少,养活不了的孤儿还少吗?城外的乱葬岗、城隍庙内外,甚至是水沟田间,家破人亡沦落成乞的孩子难道还少了?光是把这些孤儿半孤儿收集起来,丰饶县内外便有数百人了,哪怕里头的女童只有一百,这至少也凑足了第一船,此后盐贩去各村问问,要把养活不了的孩子往外送的人家也是大把,走一遭都能凑个几十人,绝不愁断绝的。
楚香主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这样他只能接触到女童,不过陆大红已经想好了该如何使用楚香主——经过实践她已经知道,至少在许县-丰饶县这条路上,靠她自己的行动轨迹,能深谈的多数只是不同形态的娼妓,农妇即便对她没有提防,短期内也很难交流,她需要有社会地位的人从中做保,才能和正经妇女坐下来谈天。这还是因为她也是女性的缘故,倘若她是男人,这项工作根本就难以展开,‘外头’的女人是很难和男人展开合作的,不管买活军的男丁素质多好都没用,障碍出在‘外头’的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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