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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料的客船,便不像是乌篷船那么逼仄了,一溜长条,两层的舱房,第一层是穿堂,连着七八个房间,放着些无关紧要的箱笼杂物,有一间客少时给船夫住,底舱便可放货,放些工具,不必住人,第二层便是以敞轩分隔开的客房,外间留有走廊,保证了内眷的隐私,也较为机动,若是人多了,给敞轩扎上船篷,也可以住些下人。黄家人少,黄大人夫妻俩住了一间,余下老妈妈带着两个丫鬟住了一间,还有一间敞轩也四面放下帘子扎牢,若是无风的时候,卷起一面的帘子,吃饭读书,都在里头。也省得旅途气闷。
至于那运兵运货的船,便显然没有这样舒适了,舱室要窄小得多,但也更为安全,跟在客船后不远处,起个护卫之意,若有物件要传递,两边可以放下木盆往来运人。或是以绳索相连,让兵丁来回攀爬。此时若要走远路运货,船运是唯一合算的选择,比陆运能便宜九成还多,因此凡是靠水的城市,实在想不繁华都难,只有一点是需要克服的,那便是晕船。
黄太太侥幸不晕船,她也有几年没出门了,头一日早上兴致勃勃四处打量,下午起方才准备收心读书,差人去一层请黄大人回来教她算学,不料回话说黄大人去了货船上,又过了一会,只见客船慢了下来,货船赶上来和它并行,抛出绳索,黄大人脚点软索,从货船上飞跃过来,落在船舷上,稳稳当当,身形没有丝毫摇晃。惹来舟子兵丁们齐声喝彩,黄太太站在二楼甲板上眺望着,不由一笑,自语道,“卖弄,我也不是不能。”
黄大人自然是听不到的,但见妻子一脸揶揄,也知道她的感想,夫妻两人相视一笑,黄大人入舱之后,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给黄太太道,“你瞧。”
这密信是王大珰的口吻,其实黄大人前几日也去过镇守太监府道别,但他今日还是令人转交了一封信来,对交易做出细致指示,还有许多期望勉励之语,不必细说,只是最后几句话笔锋一转,稍稍训斥了黄大人,令他‘勿要妄议皇帝,泄露禁中消息,君子慎独,况乎其实尚有妇人在侧,虽云夫妇一体,但……’
这说的自然是那晚说到的斗破乾坤后十册故事,这便是厂卫惯常的震慑手段,以枕边私语敲打属下,使其战战兢兢,不敢生出丝毫异心。黄太太虽然早有预料,但仍不禁心中生寒,两夫妻对视一眼,黄大人道,“你放心,我有数。”
此时身在船舱上,反而比在家要好些,所带的都是积年的老家人,不比在武林城内,哪怕明知是王大珰往府里派的眼线,也必须予以留用。但一如黄太太所言,黄大人此时身入嫌疑之地,王大珰的敲打其实也是一种暗示,告知他朝廷对其的监控,或许由无到有,或者由原有的更加了几个档次,必须要谨言慎行。因此一路上还是加了几分小心,言语间丝毫不敢有丝毫触犯忌讳的地方。
如此走了十日有余,倒是顺风顺水到了海宁,一路并无风波。到了海宁,略事休息,也不敢浏览风光,又往海港去,出城走了二十多里,见到一处天然的港湾,零星停靠着几艘船,借着舟桥和海滩连接。远远地还能看到海面上停泊着一艘大福船。黄大人笑道,“这船有年头了,义父抓了查家好几个官儿严刑拷打,又捏住了他们开设私港的罪名,饶是查家滑不留手,托人情在京里不断上本,也是无用的,此事早已通天,陛下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以后咱们来往运货,多是都是用这艘福船了。”
阉党办事的效率,就在这里了,否则朝廷此时如何能悄然变出一艘空福船来?哪怕是西林党也办不成这件事,而阉党最擅长的便是敲诈勒索,以淫威迫人,哪怕连自己人都不肯放过,更遑论对付查家的百般手段?黄太太微微点头,道,“我瞧着这些水手都剃青头呢?”
黄大人心中也有些纳罕,仔细看又不觉得这些水手是买活军的寸发贼,正要寻人细问时,恰见远处也有一行人马逶迤地过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首的是个花面书生,应该是发过天花,满脸的麻坑,正在码头前安顿那些小舟搬运行李,显然也是要登上福船的。见到黄大人一行人,便走到近前唱喏问安,黄大人过去和他攀谈了一阵,回来道,“是诸暨王氏,他们几家都要往买活军治下去——说是买活军的牛痘已种出来了,现在正在四处引种,发过牛痘,便不会再发人痘,他们这是举族都要去种痘的!”
“他们还说,诸暨一带要往买活军去的人不少哩,他们是一道结伴来的,只是他们走得快,后头还有人——你这一路可热闹了,能往来的人家不会少的,这其中,有不少都是在本省活不下去的小女娘!”
第84章黄、王、吴茶会
和河船比,海船一向是要大得多的,现在南方海域的常见的船只,除了沿海渔民偷偷打鱼的小渔船之外,最多的是两种形制,一为沙船,顾名思义,此船只能在浅海行驶,行船时一向望得见沙滩。这种船速度很慢,多为平底,只能在某一势力内部做城市和城市的通行,譬如说从海宁到泉州,或是从泉州到羊城,随时都可以停靠补给,一路上的私港也都是打点过的,每年都要给私港背后的势力分红打点,这才能够平安往来。这些大港主背后豢养的海盗们,也知道江湖规矩,会根据船型和旗帜来分辨,大家即便在海中相逢,也是擦肩而过,并不会上前抢掠,这对沙船来说是很重要的,因为沙船的速度很慢,并没有摆脱海盗的能力,也扛不住火器的攻击。
不过话说回来了,即便是沙船沉没了,损失也不会太大,水手们多数都有能力游上沙滩,且货物在近海沉没,还是可以打捞起一大部分的。这种沙船如今是南方海船的主流,还有一种,便是眼下众人登上的福船,这种船多数都为尖底,吃水也深,只能停泊在近海,由小船来运送货物补给,它是真正可以走远海航线的,载货量即便比不上沙船,但却可以去得很远。而且对上一般的海盗也有极大的主动,福船帆大,配上老练的操舟手,速度可以起得很快,而且一般也都配有红毛炮,即便是在茫茫大海中,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黄大人从武林往海宁的河船,一艘乘客二十已经是极限了,但这样的一艘大福船,搭载百余乘客是毫不稀奇的,倘若不运货,也不讲究生活质量,那么人数还能更多。就譬如这一次航程,从海宁到云县,若风顺,走上十日也就到了,若是风向不好,至多也不过两旬,并不是动辄以年计的远海航程,那么许多乘客便可以安排到甲板下的舱房通铺里暂时居住。这些地方原是给地位低的兵丁们住的,但倘若乘客太多,那也就没有办法了。
“都是因为婺江水浅了的缘故,我们本来也打算从婺江直放衢江的。”
周旋安排这件事的是一个买活军的青年军士,忙前忙后,满脸是汗,圆脸上透着疲倦,“但实在是走不了,等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只好折道来这里,请查家挤出了一艘福船来运人,大家都只能将就一下了。”
一旦等过了台风季,私港的船只便都繁忙了起来,抓紧运货贸易,运力珍稀,这艘船的确来之不易。黄家和王家都主动缩减了自己的空间,黄大人一行七人只占了三层的一个套间,他们夫妻两人睡里间,婆子和两个丫头睡在地板上,其余四个男仆在外间打地铺。而王家也至少在一间房里塞了四五个人,如此一来,空间势必极其逼仄。黄大人避到了自家占用的那段小甲板上,让家人们收拾房间。恰好遇到王麻子也从舱内出来,两人相互颔首示意,王麻子手上还托了个水烟袋,作势要敬黄大人,黄大人摆手道,“不吸烟,您请自便。”
远方的小船还在来回不断地运载着乘客,远远可以看到海滩边的人头和蚂蚁似的,一层甲板往小船的木梯上站着两三个成人,从小舟里抱起孩子们接龙式往上传递,这些孩子们大多都是女童,身上许多都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袄,倒是要比黄大人去年在衢江上看到的那些女孩们要体面,他注视着人流,不由便打从心底叹息道,“这样的人家,日子也过不下去了么?”
王麻子也忍不住跟着叹息了起来,“去年年景实在是太不好,秋后雪又下得早……您这是从何处来的?”
黄大人去年此时还在路上那,两地消息交通不便,对浙地去年的天气的确一无所知,他略交代了几句,两人也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原来这王麻子带着一家老小,倒不是逃难离乡,而是早有前往临城县的意图。他们也有个亲戚因缘巧合,在买活军治下讨生活,却是早听说了买活军在研究引种牛痘的事。
“说是这牛痘和人痘,是一种可以共享免疫的病毒。”
王麻子虽然卖相不佳,但谈吐却很清楚,看得出是有学问在身的,他虽然没去过买活军治下,但对这些买活军使用的特殊词汇却很娴熟,“所谓病毒,是买活军对一切致病之物的统称之一,如风寒、百日咳等,不是细菌,便是病毒引起。而有些病毒,倘若得过了又痊愈过来,便不会再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譬如老弟我,便是对天花免疫了,嘿,但家中的弟、妹可就没那么好运了……那一次,乡中约死了二成的人口,活下来的病人,便和我一样,虽成了麻子,但终生便不必再恐惧天花了。”
黄大人是北方人,对疫病的恐惧只有更甚的。如今这天花是全国范围内的流行,而疙瘩病则只在北方流行,每一次流行,都能在北方农家带来至少两到三成的死亡率。这也是如今许多流民大举南下的一大原因,他半信半疑地道,“共享免疫……这意思便是得过牛痘又康复的病人,便对天花也能免疫,此后便不会再得了?”
“正是如此。其实说是种痘法,倒也不少见,武林、金陵一带的大富人家,多有重金礼聘名医,请他们手中的痘粉为小儿种痘的。但这种人痘,起病有时也极为凶险,而且成年以后便不可再种——孩儿种人痘,十个里死两三个是有的,成年人种了人痘却是格外的凶险,十个里或许只能留下五个。是以很多人家心中也都是有顾虑的,因为哪怕是得了病,也不过便是如此了,为何要为自己招病上身呢?这人痘接种的法子,也便是在城池里已经流行起来的时候,方才孤注一掷、亡羊补牢罢了。”
在此时,天花是一种极为常见的传染病,常见到官府都不会特意去记述其的发生,小规模疫情是数不胜数的,天花甚至被视为是孩子们长大路上必经的劫数之一,若没有出过花子,便不算是真正成人。而此时街面上的麻子也是极为常见的,常见到甚至有了‘麻子’这样一个专有的词汇,这个词汇便是特指得过天花,痊愈后面上留下许多凹陷疤痕的人。
如此凶险又如此泛滥,常年存在的疫病,医家不可能不去研究对策,种痘法的确已有了数百年的历史,只是弊端和王麻子说得一模一样,那便是人痘的疫苗质量相当地不稳定,有时候种痘甚至就等于是自找麻烦,本来或许还不会得的,种痘后反复高烧,和得了外间传染的天花比也没什么不同,甚至因种痘而死的孩子也一点都不少见。因此种痘法此时尚还不算太流行,而买活军掌握的牛痘,便截然不同了。
“牛痘和人痘,病毒是同源的,但牛健壮,发痘后几乎没有症状,而这病毒在牛的身体中被削弱了,传递给人时,人也便只是发些低烧,便可痊愈。而痊愈过后,便能对人痘免疫,这便叫做共享免疫。”
王麻子卖相不太佳,但他托着烟袋,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和黄大人介绍牛痘时,双目却在闪闪发光,他说,“我便是因此耽搁了——买活军也寻到了出痘的牛,但总量太少,不够培育的,他们那里是山区,穷惯了,牛少。不瞒老兄,愚弟接信也有一年多了,一直在四下收牛卖牛,倒做起了牛贩子,寻找他们要的那种出痘牛,收集痘浆再送往云县。”
他的身板挺得很直,嘿嘿笑道,“也可以说今日牛痘的诞生,有我王冲的一点微功在内。”
这自然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因为和反贼有关,在诸暨时只怕王老爷无法和任何人炫耀,还要保持低调,因此他上了这艘‘贼船’以后,便找到机会自夸了起来。而黄大人却不会因此便减少了一丝一毫的崇敬,他知道王老爷所承担的风险,所付出的代价,一定要比他自己说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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