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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落繁花（第1页）

我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我那一刻的惶恐。

虽然我是家里的独生女，爸爸很宠我，老人们也喜爱我，但爸爸一向工作繁忙，能在家陪我的时间屈指可数，长辈们都不和我们住在一起，顶多节假日回去看看他们。

如此一来，我平时相处最多的就是妈妈了。其实我妈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我不是她女儿的话，相毕我会非常喜欢这个爽朗的阿姨；如果我和她年岁相仿，我一定很乐意和她做朋友。

她正直，率性，活泼，干练，她从不做作地掩饰自己，她开心时就大笑，愤怒时就发火。在她们那个年代，作为独生女，她被我性情温和的外公宠得有些骄纵，却又被我同样真性情甚至有些暴躁的外婆感染得不知道如何温柔地待人。

从小我就知道妈妈不像焦妈妈那样柔情似水，她不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她不喜欢黏人的小孩子，她不喜欢一切柔弱的东西，特别是眼泪。

她总是对我说：“朗月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女孩子就可以掉眼泪了，做我的女儿，你应该学会比旁人坚强，也必须比旁人优秀。不用这样看着我，没有为什么，只当是我生下你，你应给我的答复罢了。”

记忆里，她一直只对爸爸和外公撒娇，也只有他们会无限度地包容她的一切坏脾气。我有时也会恨她恨到恨不得一下了解自己的命来报复她，但我看见她落泪的时候又心疼到无以复加。

她在我面前哭过三次，第一次是我五岁时，她用尖厉的声音和爸爸吵架，爸爸黑着脸伸手摔了桌上的玻璃杯，然后吼她：“你闹够了没有？”第二次，是她从医院拿回外公的体检结果，吃午饭的时候爸爸问她怎么样，她哽咽着说：“爸爸是癌症。”爸爸放下手中的碗，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她瞬间嚎啕大哭。第三次，外公去世，妈妈跪在地上，哭到声嘶力竭。

我一直觉得她和爸爸的世界我是走不进去的，爸爸太爱她，他永远把她当成个娇惯的女孩子，几十年如一日地宠她。有时候我们一起出去散步，都是他们走在前面，牵着手，或者妈妈依附着爸爸的胳膊，而我一个人在后面撅着嘴，没人搭理。

所以我童年的大部分温柔记忆都是焦阳和焦爸爸焦妈妈给我的。

焦阳会在我妈妈对我发脾气的时候冲上来和她讲道理，或是直接陪我受罚挨骂；焦妈妈会在我冬天感冒的时候，想办法把我爱吃的水果都加热，然后等着我做完作业再奖励我；焦爸爸用他的胳膊把我高高举起，说我是他的小公主。

有太多的美好时刻是他们一家三口共有的，所以让我如何在一场欢喜后接受他们都要离开我的现实？

我仿佛看见了我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堆雪人，一个人生病，一个人被妈妈责备……那些可以预见的将来逼迫地我想要尖叫！但我不能尖叫，那我就逃吧！跑得快些，逃离一切让我害怕的现实和未来。

我和焦阳无声地对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就转身往前跑，我觉得那是我一生里短跑跑得最快的一次。

以后的很多次，我想逃离命运的时候，都会想起我8岁那年夏天的疯跑，我一直走在逃离的路上，却从未能逃脱过一次。

就想我刚跑出去，焦阳一愣神之后便拔腿来追。我还那么小，跑得再快也会被他的长腿追上。

他从我身后一把扯住我，我脚一崴跌倒在路边的草坪上，他大惊，连忙拉住我圈在怀里，撞在身后繁花正好的紫薇树上。

落英缤纷，芳草鲜美，一树的紫薇花都唰唰地往下落，落得我们满头满脸的芬芳。

可我再不能像往常一样欢快的尖叫。

我挣脱开焦阳的手，缩到紫薇树后，抱住自己的脑袋，深深地伏在膝上，泪流满面。

我没看见他是什么表情，我只能感觉到他挪过来，张开他的臂膀把我搂住，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无奈地安慰我：“小馒头你不要这样，哥哥只是说说而已嘛！你不开心那我不走不就好了吗？”

我不语，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走了，朗月，我不走了！”

我一颤，小心翼翼地抬头，像看着救命稻草那般盯着他，也不说话。

他眉毛皱得紧紧地帮我抹眼泪，我觉得很丢脸，只能泣不成声地对他说：“哥哥，我只是，我只是害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很坚强。”

他听着我断断续续地道歉，哭笑不得地捏捏我的脸，“我不生气，我没理由和你生气。是我不好，是我说要离开你的，是我的错，我不是个好哥哥。”

我连忙打断他：“不，你是好哥哥，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所以我才不想你走！”

他满意地笑了，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哦？到今天才知道我最好啊！小白眼狼你终于能有点良心了。”我也不理会他是什么，只能别扭着去抱着他的脖子，像所有需要他的时候一样，用我们最熟悉的姿势来表达我的无助和悲伤。

他见我沉默着，就用手托在我的脑袋下，蹭蹭我的短发，淡淡地说：“别怕，我不走了，在你尚未长大之前我都不走了，好不好？”

我相信，这是他真实的承诺了，连忙乖乖地点点头。

他扳过我的脸，又严肃地告诉我：“可我只能再陪你三年了，三年之后我就不可能再呆在你身边了，懂吗？”

我知道，他是说高中毕业之后就要去外地读大学了，去他从小就喜欢的那个大城市，灯火璀璨，高楼耸立。

彼时我尚且来不及思考三年是有多短，我只想到，至少我能再让他陪我三年，我咧着嘴丑丑地笑：“好，朗月三年之后就会是坚强的家伙了，就三年。”

焦阳被我坚定的表情逗得噗嗤一笑，“哈哈，你个搞笑的小东西！”

我见他笑了，自然也跟着傻傻地笑，仿佛前一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不是我一样。

多数人年少时候欢乐和悲伤都是来得快去得快，小孩子都太容易满足，眼泪未干就能破涕为笑。

但我却并不是那样单纯的小孩，我笑着，却更加惶恐，三年吗？三年之后他就必须离开我了吗？是不是永远不能回来？无论我哭得多惨多伤心？

后来我和魏云成了知己闺蜜之后，我总喜欢拖着她一起去摇花，不管是大树小树，不管有没有人看着。大家都以为是我爱闹，连魏云都只觉得我是单纯爱花，没有人会知道在他们尚未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时候，那个我给予所有温暖的源泉的人，是怎样陪我看了一场繁花摇落。

我和魏云笑着摇动纤细柔弱的樱花树，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得我们满头都是，衣后的帽子里一掏都是一把，然后在同学的惊讶和老师的斥责里笑闹着跑开。

每次摇花我都显得异常开心，我只是想提醒自己，你曾答应过那个人的，他走后你会坚强，你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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