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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农活中最要力气的一种了,在牛还不普及的时候,一个人若不能拉犁,就不能算是全劳力,也就种不得地。当然,她也知道不是每个女人都不行,譬如于小月大概是可以的,所以她入选了买活军,而金逢春被刷了下来。但南方的女娘大概最好的一批也就和金逢春的体力差不多,金逢春每种农活都试着做过,拉犁她的确办不到,而插秧和收割是最累的,插秧那天她的体力也差点不支,之后腰痛了好久,除此以外,她觉得虽然吃力,但也都能应付。
不过,村里的女娘除了不能拉犁,只能在一旁帮忙推之外,插秧和收割时,许多健妇也都要参与劳动,因此在金逢春来看,倘若有牛,那么女娘就有了独立耕种的能力。——那末不管她们如何处理自家名下的这份田地,是和父兄、丈夫合伙耕种,还是租给别人,或者自己做主耕种,那么予以确权便是相当必要的。
已婚的农妇,要明确他们家的十亩田中,有一亩二分的耕种权是属于她的,而未婚的,十三岁以上,能下田插秧的少女,也要给她们分配到耕种权,当做半劳力看待,她们放不放弃是一回事,但该给还是要给的。
六姐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呢?她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但现在却不无猜测:大概是想过的,但此前还觉得不是时机,什么时候是时机呢?便是此时农妇开始有进城务工的意识了,离婚潮开始浮现了,造成了社会问题,引起了买活军的官吏们的重视了,才是时机。
自从金逢春开始真正的充当吏目,开始和农户打交道,她才知道许多事做起来和说起来是完全两样的。如果她还只是个教书女娘,此时自然觉得要维护农妇的离婚权,她们进城做工开了眼界,想离婚是当然的事,那便让她们离婚去,倘若因此引发了什么冲突,那便严惩动手的人也就是了,杀一儆百,农户们不服就来问问买活军手中的刀剑——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不行,只是她会在后续被解职就是了,且不说因此会酿出的许多惨案,以及为后续别村的女娘做工带来多少阻力。就说买活军要女娘做工——女娘出去做工回来就提了离婚——村里本来女人就少,这下是真没女人了——买活军要我们断子绝孙,这样的认识逻辑就是她无法阻断的。
别看那些农户本来就才脱盲没多久,但金逢春在这一两年内学到的一条最深刻的道理就是,牵扯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没有人会永远是傻子,他们可能傻上一时,但最终还是会明白过来。而大多数人连一时都不会傻,别看平时扫盲班毕业不了,一动到他家的钱袋子了,立刻就能跳起来和你拼命。
村里的宗族势力虽然一再分解,但余威犹在,若是一村的男人都和买活军离了心,产生了怨言,抱团闹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大多数时间都一个人在村里的教书先生,第二个遭殃的或许便是受了买活军的恩惠后,对官府忠心耿耿的本地女眷了。不论如何,这帮人现在手里有了铁器,至少能杀几个人才被买活军捉走送去彬山,而这个村今年的生产便算是毁了,金逢春的本职工作没有完成,解职问罪是必然的结果。
她学到的第二个道理便是,不论本身立场如何,当她成为了一个吏目,一个政治人物,金逢春便必须首先站在自己的职务立场上进行思考。如果她想让世道继续和现在这样持续下去——一两个人走进村子里,便可以凭借官府的权威指导着几百人的活动,那么她不论做什么事都必须要照顾到这几百人中大多数的利益,至少是不能触动他们最核心的利益。
第三个道理,则是博弈的无所不在,金逢春发觉她不但要与下属博弈,和农民们、百姓们博弈,还要和上司博弈,甚至是和六姐博弈。譬如现在,她认为六姐早该想到,当农妇开始进城务工时,会是将妇女的土地进行确权的好时机,她现在只是在等辖下的某个区域因此产生了冲突,受到了各方的注意,以此为契机来推行新政策。
出过事,有过前车之鉴,更能引起众人的警觉和服膺,吏目们也就更理解新政策的必要,推广政策时的主动性会更强——从钟勤快身上就可以看出,当他没有打从心底理解和赞成一条政策时,做事的‘主观能动性’会有多大的差别。这样做从各方面都是有好处的,唯一的代价,便只不过是出事的辖区,那几个吏目的政治前途从此便要黯淡下去,难有起色,至少也慢了同侪许多步就是了。
但六姐会在乎吗?金逢春认为她完全不会在乎,若倒霉的是陆大红那样的腹心人物,稍微低调一段时间后,六姐自然再可给她机会,这件事对她自己来说,是没有任何妨碍的。只不过金逢春一点都不想赌自己在六姐心中的份量,因此她也不会去揣摩怎么做对六姐最有利,而是选了最能保全自己的方案,她在组织农妇出门做工以前就要点明其中的利弊,并且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这样不论后续如何,反正金逢春是不会背黑锅的。
这或许就是为吏之道吧……金逢春现在逐渐能明白老父亲了,对他也多了份谅解,宦海沉浮不易,即便在买活军中都是如此,更别说从前的官府了。也难怪父亲总是暮气沉沉的,在老官府里待久了是这个样子,钟勤快也是一身的暮气,现在还在慢慢地改,对这种原本就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低级官吏来说,买活军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固然有,但都不是非常的核心,并不能提振他们的精神。
不过,这是他们的损失,而不是买活军的损失,金逢春一边写工作日记一边想:他们所能依靠的那点优势正在飞快的消灭,新的,能取代他们的人也正在不断的涌现。李小青们所需要的只是时间,而时间……时间正是买活军最不缺乏的东西了,六姐今年才十七岁,她还这么的年轻……
她的报告很快被邮递员寄到了临城县去,随着谢双瑶被带到了云县,而金逢春很快也收到召唤,带上了她的工作日记,启程去往云县,谢双瑶将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亲眼见证几桩大事:买活军交割第一波解往京城的大宗货物、船场成立、买活军水兵启航向泉州试航。因此,最新一期的提高培训班也将在云县召开,金逢春作为大有前途的买活军吏目,也被抽调,要在夏收之前,赶着时间去参加这一期的提高班。
第106章九千岁的见面礼
“这得是多少粮食啊!”
当黄太太站在二层小楼上,拿着望远镜眺望远处港口那连成线的手推车时,也不由这般地感慨了起来,“这得有十几吨了吧?送到盘锦消耗是多少?百分之一?百分之二?”
“现下出发,先去天港,随后走水路去娘娘宫,倘若能平安到娘娘宫,十吨粮食的运输成本不会超过二百两——船是咱们阉党自己的,水手也由查家奉送,所谓的本便是水手的嚼谷,倘一路顺利,走三个月到娘娘宫,这二百两便是他们的工钱、赏钱和吃食,都算在里头了。”
黄大人站在她身边,已是穿上了一身极有买活军特色的短打,短袖圆衫、垂在凉鞋上的麻裤,他剃着寸头,戴了斗笠,瞧着哪还像是大敏的武官,简直便如同买活军治下的贩夫走卒,“十吨是这个运价——百吨也是这个运价,这福船满载是二百吨,这一次只装了十吨,其余都是蜂窝煤!若有下一次,那……那便要看九千岁是如何想的了。”
虽然也知道这艘福船的前景尚未完全落定,黄大人的语气依旧是有几分兴奋和向往在内,看得出来,他十分希望从此之后,能开海漕运送辽饷的先河,如此至少能缓解天下百姓的苦楚——此时的辽饷还是多走陆运,也不是想走海路运送,但朝野间反对声音极大,而海运飘没也颇为惊人,算下来损耗与陆运相差无几,且‘飘没’损失的都是朝廷所剩不多的船舶,因此海运辽饷几度实行,几度废弛,始终无法形成常例。
如此,朝廷便只能接受高达八到九成的陆运损耗——再加上漕运本身的损失,一百斤粮食从江南运出来,到京城便因为种种原因只剩下七十斤,而这七十斤里只有七到十四斤能到达盘锦前线。八十六斤的粮食便这样消耗在了运输途中,这就是此时敏朝运输辽饷的效率!
若说这八十六斤全是被各色官吏贪污,那倒也是没有的,只是粮食若走陆路,便一定要民夫、骡马去运,而民夫与骡马都是消耗粮食的大户,又不能不让他们吃,黄大人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也做过试验,倘若是走老官道,一个民夫一天能挑一百斤粮食移动二十里,他自己要吃一斤半的粮食——这是做苦活必要消耗的,还要10克的盐,那么也就是说,这些粮食只够他吃66天,他若要挑着粮食走一千两百里,基本挑的就是自己去时的口粮,回来时还要另外计算。
从京城运送辽饷去辽东,此时还都走的是陆运,每年三百多万两的辽饷,真正能到达前线的有多少无人能够知道,这里头的水极深,不知多少人栽在辽饷这个坑里爬不起来,就连九千岁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本就有些破碎支离的朝廷更被架在火上烤。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便是如果能从江南直接往娘娘宫运粮,尽量地减少陆运,那便怎么都是划算的。
如果——如果辽饷从江南直发娘娘宫的话,或许……还有那么一线希望,可减征辽饷吧。这希望虽然微薄,但对普天下的百姓来说,便是减半的税赋,便是那稍微能够得到喘息的生活,便不会有这样多的婴儿被溺杀,这样多的孩子被卖到了买活军治下。虽说着越发地促成了买活军辖下的欣欣向荣,但对他们原本的家庭来说,这毕竟是骨肉分离的惨剧。而黄大人明知道希望不大,却还忍不住抱有一丝期待:倘若这艘福船竟能躲过海盗,平安将粮食运到娘娘宫呢?对外来说,这只是一艘往天港运奢品的船,只要不走漏风声,或许不太会有海盗来打他们的主意……
不错,此时反对海运辽饷的声音,主要便是来自对海盗的顾虑。如今的海盗依然是很猖獗的,尤其是在北部海域,漕船之所以未能改海,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至于海盗是由何人引来,这又是个不能细究的问题。黄大人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倘若对外宣扬了这艘船中有预备运到辽东的粮食,那么北行途中,遭遇海盗的可能性也便将因此大增。
就如今而言,这艘船的前景也不是那么的美妙,阉党在暗中和买活军做买卖,此事的风声已悄然传播了出去,第一批奢品——香水、闹钟、手表,已经走漕运送到了京城,按王大珰来信中所说,‘城中贵胄,一时风靡,以手表为傲,若无手表者,则纷纷以闹钟纳入囊中,以为【怀表】。至于香水一流,哄抢一空,仅此一船而内库获利在三十万两以上’。
三十万两,已是辽饷的十分之一,而倘若能从江南发船往娘娘宫送粮食,以陆运、海运的损耗比来计算,三十万两足够辽东一冬的草谷!三十万两便足以免去天下间无数草民家破人亡、插标卖首的惨剧!而这一切不过是买活军拿出了几箱小物,从那些中饱私囊、肥得流油却又一毛不拔的文武大员、王公贵族中挤出了银子!
黄大人收信之后,心潮起伏,当晚辗转难眠,不知几次在黑暗中拭泪,他仿佛体会到了这世间最大的荒唐,却又从荒唐中见到了几许不可置信的希望。或许远在京城的九千岁,也沉浸在类似的情绪之中,他罕见地亲笔给黄大人写了信,那拙劣苍劲的书法只反复询问着一句话,“六姐真天人耶?降临此世,只为救苦救难耶?”
这是无人能解答的问题,但黄大人现在理解为何城里百姓如此虔诚地敬拜六姐了,他明知六姐来历,有时也有敬拜的冲动。而九千岁的态度在第一笔交易后也有了显著的变化,他不但做主将三十多万两的盈利再来买活军处进货,更是指示王大珰勒逼查家,为买活军送上了阉党的见面礼——
查家海宁的私港,此后便由买活军话事,以及他们手里的五艘福船、七艘鸟船,以及十余艘沙船,伴随着查大人的高升,被全数送给了买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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